我和玩具厂的故事要从1999年说起。
那年初秋,我随同乡南下,抵达了梦想中的城市东莞。
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,潮湿的空气混着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,既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。
人群如潮水般涌动,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,那种渴望,和我心中的一模一样。
彼时,正是广东制造业的黄金时期。
东莞给我最大的印象,是车间里灯火通明的繁盛景象。
夜色中,那些亮着的工厂像是不夜的城堡,照亮了我们这些背井离乡年轻人的梦。
几乎所有的东莞的工厂,都在开足马力加班加点。
机器轰鸣不休,员工日夜轮班。
当铃声响起,流水线旁的人们仿佛被施了魔法,变得机械而统一,每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钟表。
大量订单自然需要大量劳动力,工厂却只青睐女工,年龄控制在18-25岁之间,找工作像参加选美比赛一样。
我曾站在人群后面,看着那些年轻女孩们挺直腰板站成一排,工厂主管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过,像在挑选货物。
那一刻,我感到心头一阵酸楚,却又无可奈何。
偶尔,工厂也会招几名男性工人,招工启事一贴到大门墙上,名额瞬间便一抢而空。
带我南下的老乡,在常平桥沥一家玩具厂打工,司职裁床部主管。
主管姓董,是个传奇人物,初中毕业就跑到南方,睡过街头和荔枝林,最落魄时,连续三天,凭一个馒头续命。
想到这里,我总是会想起那句话:南方的荔枝林,埋葬了多少北方年轻人的梦想啊。
苦心人天不负,命运终于眷顾了他。
一家新开张的玩具厂,正在招兵买马,以图以最快的机会,闯入玩具行业。
他因此得到机会,成为其中一名普工。
彼时董主管站在流水线旁的样子,我只能靠想象:青涩的脸庞,紧张的双手,还有不安的眼神。
他无比珍视来之不易的机会,把所有时间用在了学习上,那种劲头若早前几年用上,分分钟能考上大学吧。
我不止一次想象他夜深人静时伏在昏暗灯光下研究工艺的样子,那种专注,那种渴望,和此刻的我如此相似。
社会真能改变一个人,他一步一步站稳脚跟,由拉长继而组长,最终成了车间主管。
董主管经验丰富,老板也倚重他。
因此,他把我弄进工厂,简直易如反掌。
我记得接到通知的那天,心脏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膛,终于,我也能在这片热土上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了。
玩具厂位于常平镇,员工超千人,男女比例高达1:12,男性员工不到两百。
在这样的环境下,每个男生都显得格外珍贵,像是被所有人多看了一眼。
当时没什么娱乐活动,打工者慰藉心灵的方式,无非是去夜市地摊,买几本打工杂志;
或者,约上三几好友,去录相厅看一场投影;又或者,去服装城逛一天街,买几件漂亮衣裳。
夜市的灯光总是那么迷人,劣质的音箱播放着港台流行歌曲,那些歌词唱的都是远方和爱情,每一句都能戳中我们这些异乡人的心。
工厂多为单身青年男女,最能慰籍心灵,也最驱赶寂寞的,还是爱情,或者情爱。
大约正是这个原因,时不时地,我们就能听到,某某谈恋爱发拖糖了。
广东人对恋爱的称谓颇有新意,男女谈朋友称为拍拖。
拍了拖自然得派拖糖,在东莞甚至整个珠三角,当时都有此习俗。
拖糖一般由男方购买,若你散发了拖糖,像对谁宣布主权:这个姑娘是我的了,你们别再打她的主意。
我至今记得第一次看到发拖糖的场景,那个男孩涨红的脸和女孩害羞的笑容,在嘈杂的车间里,像一首无声的诗。
出门打工,居所定所,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?
说不定今天还在工厂上班,明天就失业了。
又或者,女方在父母的催逼之下,无奈离开东莞,回家嫁作他人妇,或者娶了俏娇娘。
也因此,总有一些人,过几个月便重发一次拖糖,证明自己已另择新枝。
在那个年代的东莞,爱情来得快,去得也快,就像那些匆匆走过的青春,来不及细细品味,便已消逝不见。
在董主管的安排下,一位同乡帮我办好了入职手续,又被另一个老乡带到宿舍。
玩具厂的宿舍阴暗潮湿,逼窄狭小,与我想象中的环境大异其趣。
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,霉味和汗味扑面而来,六张上下铺的铁床挤在一起,连转身的空间都显得奢侈。
不免有些失落。
我的梦想本该在更宽广的天地里展开,而不是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萎缩。
宿舍里放置了六张上下铺,可以住12个人。
那间宿舍,位于一楼,是工人下班时的必经之路。
正是下班时间,宿舍里瞬间涌进一群人。
陌生的脸孔,陌生的口音,陌生的气味,一切都在提醒我,这里是我必须适应的新世界。
因为我们宿舍的便利些,许多同乡将水桶与饭盒寄于此处。
方便去食堂用餐,或者去热水池接湿水洗澡。
我与他们不相识,一时有些落寞。
那种孤独感,只有离开家乡的人才能真正体会。
住在门口的工友,瞧出了我的不自在,拿出一副象棋,问我会不会,我点点头。
他姓宋,他们叫他宋毛。
那副象棋已经磨得发亮,每一个棋子都刻满了岁月的痕迹,像是承载了无数个深夜的寂寞和欢笑。
宋毛摆开棋盘,和我下起棋来。
下到一半,有人找他。
宋毛见我棋兴正浓,于是从二楼叫了个女工,和我下棋。
彼时,我和女孩说话,面容都会飞上红云。
南方的阳光把我那张北方的脸晒得更加红润,再遇上女孩,简直像是熟透的苹果。
面对面坐着下棋,我甚至不敢仔细瞧她一脸。
低垂的眼睛只敢看棋盘,却能感觉到对面那双眼睛偶尔投来的好奇目光。
执棋下了两局,她方告别,此时,我才敢偷偷望她一脸。
她起身站起来,自称姓苏,名美珍。
「再见,棋艺不错的北方男孩」她笑着说,声音清脆得像山间的溪水。
她名字很美,长相却很普通。
但在那个时候,在异乡的工厂里,任何一张来自家乡附近的面孔都显得格外亲切。
不过她很爱笑,而且声音不小,像银铃一般。
那笑声在嘈杂的工厂里格外动听,像是黑白照片中突然绽放的一抹色彩。
夜深了,我爬上一个上铺,那是属于我的一方天地里。
工友们的床全都拉了帘子,密密实实的,躲进去,便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外面再吵再闹好像也与自己无关。
帘子后面,是每个打工者最私密的空间,藏着家书、藏着照片、藏着无法言说的乡愁和梦想。
我感觉到倦意,第一次身处异地他乡,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。
好不容易入了梦,迷迷糊糊中,听到床在晃动,间或夹杂几声疼痛呻呤。
那声音若有若无,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。
其时,我尚年少,不知情事,以为某位工友劳累中生了病,甚至想要下床问问他怎么了。
我几次掀开帘子又放下,那种关切和害怕的矛盾心理,现在想来还觉得好笑。
后来,我才知道,恋爱中的男孩子,常常悄悄留宿女朋友。
这是工厂里公开的秘密,属于年轻人在异乡相互取暖的方式,既羞于启齿又心照不宣。
玩具厂的制造部门主要分裁床、手工、车缝、包装和QC等部门,工资基本采用计件制,多劳多得。
有些女工心灵手巧,速度快,不良品又少,最多的一个月,月薪高达三千块。
三千块,在那个年代是什么概念?够我老家一家人半年的生活费了。
不过,高薪也要付出代价。
车间员工加班到深夜十二点,十分普通且正常。
回到宿舍时,常常能看到走廊上横七竖八睡着的人,他们太累了,连回床的力气都没有。
虽然劳累辛苦,看手中钞票一多,工人便极开心。
那些钞票是梦想的筹码,是给家里盖新房的希望,是未来小店的启动资金,更是在异乡漂泊的年轻人唯一的安慰。
多劳多得,原是工厂制定的规则。
只不过,企业家以利益为首要目的,老板娘眼见员工收入水涨船高,自然不乐意,想尽办法降低成本。
资本的逻辑就是这样,永远在计算着如何用最少的投入获取最大的利润。
玩具厂是港资企业,为国外一家大品牌代工生产。
老板忙于外部事务,工厂内部管理主要由老板娘打理。
订单很多,产品更多,工序又极复杂,老板娘不能兼顾全部。
于是,将工序的定价权,下放至车间,车间主管根据产品、工位,划分出不同工价。
将权力下放,有利亦有弊。
好处显而易见,赋予拉长更多权威,更容易管理员工,让他们乖乖听命,干好本职工作。
另一方面,弊端也很明显,容易滋生腐败。
拉长分派工单时,会把工价高、的活,分给自己的朋友和老乡或者长得好看的女工,一些没有背景的员工心生不满,又敢怒不敢言。
在工厂的餐厅里,常常能听到小声的议论,那些眼神中的不满和无奈,是东莞工厂最真实的写照。
一些员工想方设法,甚至不惜牺牲美艳,和拉长、主管套近乎搞关系。
那些在车间角落里的窃窃私语,办公室后面的暧昧接触,都是我们这些普工心照不宣却不敢多言的秘密。
大权在握的主管和拉长,因之比普工更易得女工青睐。
因此,当一名男拉长是很多普工的梦想,更别说主管了。
只是主管位高权重,对一般普工来说,太难。
可望不可即,不如先顾眼前看得到的。
我所在的裁床部,工人最少,但技术含量最高,董主管争取到了不错的工价。
在董主管的力推下,裁床部采取平均工价的方式,先算出整个部门的门价,再根据工厂时间,计划工资。
这种计算方法,相当于计件和讲时的综合体,更科学合理,也更令人信服。
当然,这得益于董主管的强权推动。
部门的同事都佩服他,也的确必须敬服。
毕竟,大部分人都与他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,算是他的亲信。
在东莞的工厂里,关系就是一切,有了关系,就有了安全感,有了未来。
大力培植自己的亲信,董主管在玩具厂的权威,也越发明显。
有时,连老板娘,也要让他三分。
可以说,裁床部是除了办公室之外,玩具厂最好的部门。
即使在办公室上班的普通白领,有些人也没有我们工资高。
除了工资,在上班时间上,裁床部也有优势。
我们是玩具厂唯一分两班倒的部门,工作繁忙时,白夜班,一班12个小时。
不忙或者,缺布料时,休息也比别的车间多。
在工厂的年轻人中流传着一句话:进了裁床部,就等于拿到了东莞工厂的"VIP卡"。
我未能考上大学,到底也读过几本书,加之董主管年少时,多次受母亲恩惠。
我记得他提起往事时,眼中闪烁着罕见的柔软,那是一个坚硬外壳下不轻易示人的温情。
受人滴水,报以涌泉。
董主管决定好好培养我。
他亲自将我带到一位同事面前,对他千叮万嘱,一定好好教我。
这位工友名叫阿伟,是我在玩具厂的第一位师父。
他对我的教导,远不止开啤机,更以实际行动,教我如何赢得一个个女工的心。
想到这里,我不禁会心一笑,那些青春的悸动和稚嫩的心思,如今想来都是最珍贵的回忆。
我师父阿伟是裁床部开啤机技术最好的人,他和我同年,只比我大三个月,但已在玩具厂打了三年工。
他个子不高,人很精瘦,喜欢抽烟,特别喜欢特美思这个香烟牌子。
每次点燃一支烟,他都会深深吸一口,然后闭上眼睛,仿佛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。
我很好奇,他说认定了的事,就要一路干到底。
他干活很专注,速度快,品质高。
每个人都很佩服他,一些工友暗暗较劲,都无法超越他。
有些人在某些方面很有天赋,这是没办法的事。
就像流水线上的舞者,他的手指在布料和机器间飞舞,那种娴熟和自信,是时间沉淀的结果。
除了工作上的天赋,阿伟似乎对爱情也颇有心得。
在休息时间,他总会分享他的"恋爱宝典",那些略带青涩却又充满智慧的话语,被我们这些年轻人奉为经典。
阿伟将将十九岁,相貌亦平凡普通,但他早已交往过女朋友,并且对他言听计从。
在九十年代的东莞工厂,这并无什么大不了的,毕竟工厂男女比例严重失调。
但在我们这些刚离开家乡的年轻人眼中,他简直是爱情大师,值得膜拜的对象。
问题的关键,在于阿伟女朋友,不是普通人,而司职手工部主管,手下管理数百员工。
而阿伟即使啤机开得最好,也无非一个普通工人。
女主管是江西吉安人,虽不敢称国色天香,到底可算作中人之资。
她的眼睛很有神,说话时总带着一股子干练劲儿,让人不敢小觑。
加之主管身份自带光芒,不免让人生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。
大约正因为这样的原因,吓退了很多追求者,反而给了阿伟机会。
阿伟像从天而降的英雄人物,打开了她的心扉。
女主管对阿伟动了真情,这样的爱情的确值得祝福。
因为女主管的原因,他们的爱情在玩具厂广为流传,甚至成为某种励志榜样。
据说,连老板娘都被惊动了。
有人说,老板娘曾私下感叹:「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,能让人忘记身份的差距。」
我刚到玩具厂那几天,董主管照顾我,没安排我加班。
南方的夜晚比北方来得更早,天还没完全黑,工厂的灯光就亮了起来。
我通常洗完澡,便会到周边转一圈,在书摊买几本过期刊物,再回到宿舍,半卧在床上看书。
那些旧杂志上的文字和图片,是我与外界联系的窗口,让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,还能保持对知识的渴望。
这天,正在读书,突然,苏美珍闯了进来。
她那天上班早,去外头转了一圈回厂。
路过我们宿舍时,看到屋里有人,便进来一望。
竟然是我,便说,上次与我对局,打了个平手,问我是否敢再与她下几盘?
她说话时眼睛亮闪闪的,像是含着两颗星星,让人无法拒绝。
我放下书本,起身摆开棋盘。
苏美珍这次并不专心下棋,不时问我的情况,比如之前在哪读书,有何兴趣爱好。
她的问题就像春风,轻轻拂过我紧闭的心扉,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敞开心扉。
来而不往非礼也。
我也问了她的情况。
她在车缝部上班,比我早一年进厂。
她梦想赚到一笔钱,然后回家开个小店。
说到开小店时,她的眼睛里有光,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店门口迎接顾客的样子。
不得不说,她的这个梦想也是当时很多打工人的梦想。
我们都在用青春和汗水,换取一个能够回家的资本,一个能够在家乡站稳脚跟的机会。
那天,苏美珍身穿天蓝色连衣裙,大约刚洗过澡的原因,有股好闻的清香。
那香味朴素却干净,像是晒过太阳的棉布,又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青果。
有一回,我举棋欲吃掉其一子,她娇羞中反悔,忙伸手去抢那颗棋子。
就这样,两只手碰在了一起。
我赶紧放开,脸霎时就脸红了。
那一刻,仿佛有电流从指尖传到心脏,让我整个人都僵在原地,不敢动弹。
这时,工友们陆续下班,宋毛回来了。
苏美珍把棋一摊,说了句,下不过你,我输了。
再见。
宋毛说,怎么走这么快,我来了,你便要走,你俩是怕我不成?
苏美珍不答,只咯咯咯地笑,像是一串风铃。
她的裙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,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弧线,腰身纤细得像是一握就能搂住。
那一刻,我仿佛明白了男人们为何总是在饭后聚集在工厂门口,只为看一眼路过的女工。
苏美珍走后。
宋毛嘻笑道,老弟你艳福不浅呀,凭我多年的经验,苏美珍喜欢你。
才来一天,就被美女盯上,她这体格,你可得小心点哦。
他的话让我心跳加速,又有些不知所措,既期待又害怕,这就是年轻时最纯粹的情感。
我不敢接嘴,环顾左右而言他。
高中落榜,我曾伤心了许多时日。
每次回想起那段日子,心里还会泛起一阵苦涩,那是青春最大的遗憾。
来到南下,我是有些抱负的,想着在新天地拼出一片天地。
儿女情长当然需要,却不是首要目的。
我曾对着黄昏的天空发誓,一定要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。
然而,许多事情并不由我们自己决定。
也许,南下打工,我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"身不由已"。
在流水线旁,在狭小的宿舍里,在陌生的城市街头,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,被无形的手推动着前行。
有了两次对弈,我与苏美珍的关系便熟了。
她看似粗枝大叶,其实心思细腻。
有时她会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递给我,说是看我工作辛苦,要补充能量。
那些小小的关心,在冰冷的工厂里,显得格外温暖。
她大我一岁,和我一样高考落榜,只是先于我来东莞打工。
同是天涯沦落人,我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。
有次休息时,我们坐在厂门口的台阶上,她突然问我:「你有没有后悔来这里?」
我沉默了一会儿,摇摇头:「命运就是这样,我们只能接受,然后努力往前走。」
她笑了,眼睛里却有些湿润:「是啊,我们都是为了更好的明天。」
有个周末,工友们都出去了,只有我俩在下棋。
宿舍里没有别人,格外安静,我俩都不说话,只听到棋子碰击棋盘的声音。
那种安静中的默契,是我们两个孤独灵魂的共鸣,不需言语,却心有灵犀。
下了三局,苏美珍赢了两局,她丢了棋子,说我不认真,不下了。
然后,又说有点累了,想休息会儿。
我正想说,那你回去吧。
还没开口,她已经半身卧起,说让她小憩一下,等会再和我楚河汉界。
她的决定让我有些慌乱,又有些期待,这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交织,让我不知如何是好。
她面朝墙壁,我收了棋盘,赶紧站起。
宿舍门半开着,她在别的工友床上小憩,我更害怕被人看见,引发是非。
于是,赶紧把床帘拉起,坐到对面的床上。
呆坐几分钟后,还是觉得不妥,又把宿舍门合上,这才安心。
我的心跳得飞快,生怕被人发现,又忍不住去想床帘后面那个女孩的样子。
过了半小时,苏美珍仍没有动静。
我想,我得叫醒她,很快就要下班了,舍友们回来,看到她,我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。
我轻轻走过去,拉开帘子,不知何时她已翻转身子,面朝着我。
苏美珍卧成了一条好看的曲线,脸上一团粉色的云,嘴唇湿润有光泽,身体起伏有致。
本想叫醒她,嘴却被定住了,想喊又喊不出来,心里砰砰直跳。
时针滴滴哒哒,我欲伸手摇醒她,试过几次,终是不敢。
最后,还是半闭着眼睛,试着伸手过去,碰到她手臂的那一刻,像被粘住一样。
苏美珍突然翻身坐起,把头靠在我肩上,俯在我耳边说出了一句话......「我没睡着,一直在等你。」
我的心砰砰直跳,闻到一股香味,似花非花,似蜜非蜜,却比花蜜更加醉人。
「你是不是从来没有…」她没有说完,但我明白她的意思。
我点点头,喉结上下滚动。
她微微一笑,轻轻握住我的手,
「那就让我教你,就像你教我下棋一样......」
我们像两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。
「等一下,」她突然停下动作,「门……」
我这才猛然想起,宿舍的门没有锁。
我们的目光相遇,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。
我迅速起身,正要去关门上锁。
突然,响起了铃声,那是车间下班的铃音,清脆地穿透了这一刻的热烈,犹如一盆冷水浇在我们头上。
和我师父阿伟混熟以后,我曾笑问,如何抱得美人归。
他郑重其事地把我拉到一边,说我把秘诀传给你,你能答应不外传么?
我举手许诺。他说,无他,死缠烂打脸皮厚而已。
我一脸疑惑,不明所以。他笑,不着急,你好好想,慢慢品,弄清楚了,以后再实战,玩具厂别的不多,但你会有大把锻炼机会。
阿伟的这些招数,其实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。
玩具厂门口,有两家潮汕人开的士多店。
每晚,两家店像比赛似的,播放一些电影,其中的爱情片最受欢迎。阿伟追女孩的法宝,即偷师于电影中的桥段。
我师父阿伟以电影中悟道,不过,他青出于蓝胜于蓝。
因此,成为玩具厂的风云人物。
在我进玩具厂半年后,阿伟有一日在食堂用膳,无意间抬头,发现一张美丽面孔,一时惊为天人。那女孩名叫霞,在车缝部上班。
重庆人,身材高挑,比阿伟高出一头,气质出众。听其声音,堪比林志玲。
阿伟不顾已有恋人的身份,再度落入情网,对霞女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击。
对工作凡事讲章法的阿伟,在追女孩这方面,同样将这一特质发挥到了极致。
他先通过各种恩惠,收买霞女身边女工,又极力讨好霞女最好的一个姐妹梅子。慢慢地,霞女身边人,全部在讲阿伟的好话。
此时,阿伟以情书加言语的双重攻势持续加温,嘘寒送暖无微不至,又送礼送物。
这样热烈的追求,没有几个人招架得住。
霞女明知他与江西女主管的恩爱人尽皆知,仍被其执著与爱意所感动。
仅仅半个月,阿伟攻下了一座在外人看来,几无可能被攻占的高峰。
自然,一切皆暗中悄然进行,阿伟的恋人,那个女主管忙于工作,对此一无所知。
此后的日子,我的师父阿伟,在女主管和霞女之间,自由切换身份,转换频道时游刃有余。
纸终究无法包住火,事发于三个月后,女主管偶然发现端倪,女主管怒不可遏,找上门去,当面质问霞女。直至此时,这桩公案才被公之于众。
阿伟再一次名扬玩具厂,这一次,是负面形象。
然而,吊诡之处在于,三个月后,曾参与声讨阿伟的一位女工,竟然不可思议地爱上了他。这是后话了,且按下不表。
手工部女主管察觉阿伟脚踏两只船后,和他大吵一架,此事当时人尽皆知,成为玩具厂最大的娱乐事件。
按理说,这么一闹,大家都无脸见人,没法在玩具厂待了。事实并非如此。
女主管撂下一句话:你这个王八蛋,我会让你后悔的。这句话没有明确的指向,但极具恐吓性。
阿伟了解女主管的性子,他不怕她对他动手,却害怕霞女遭其毒手,于是将她藏在自己宿舍。
玩具厂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,女工可自由出门男宿舍,而男工在夜访女宿舍时,必须在晚上十点前离开。
霞女亦知自己闯了大祸,害怕被女主管报复,窝在阿伟宿舍不敢踏出屋门半步。
即使夜晚,霞女也待在阿伟宿舍,且总有些异响,舍友不乐意。
阿伟亦知晓不是长久之计,于是想出一个计谋。他请董主管吃了一顿饭,意欲将霞女弄进了裁床部,以确保她不被攻击。
阿伟不愧有办法,他深知别的方面很难突破董主管的防线,于是承诺将霞女的好姐妹,模样俊俏、身材高挑的包装女工梅子介绍给他,并献上一个名为“夺梅行动”的计策。
梅子皮肤白净,笑容明丽,里头荡漾着许多媚意,令人浮想联翩。
她走路的样子尤其美,有时波涛汹涌,有时又静若处子,是很多男工的渴慕对象。
董主管那时雄心勃勃,刻苦工作之余,也有个宏伟大计。
阿伟的主意,无疑让他的梦想更近了一步。
女主管所说的报复,其实并非伤害阿伟或者霞女,她选择了近乎羞辱自己的方式,羞辱自己,以此羞辱阿伟。
他们撕破脸皮之后,仅仅只有一个月,女主管和工厂保安张狗子谈起了恋爱。
张狗子是工人给他取的绰号,其人真名叫什么我记不起来了。
九十年代的东莞,保安是很吃香的职业,他们时常借查房之名义,随时进出女工宿舍,不少保安心出一些非分之想。
作为站岗的保安,他们也能随时找你麻烦,不让你进出工厂大门。
在随时都有人查暂住证的时代,被拒绝在工厂之外,可能面临被送到樟木头的风险,未知恐惧会让人惊慌失措。
在食堂就餐时,保安还能以不排队或者浪费饭菜为由,给工人开具罚单。
工人对保安恨之入骨,骂其为看门狗,张狗子之名即有此而来。
在此作一特别声明,本文只陈述一种客观事实,并非想批判某一群体。
因为任何一个人处于那样的位置,都有可能被同化,甚于他人也未可知。
如果说女主管爱上阿伟,多少有些下嫁的成分。那么,她与张狗子谈朋友,完全是糟践自己。
工厂保安大权在握,常以工作便利,吃些儿小豆腐,揩点儿小油。这些事归究起来,无非小打小闹。关键是,张狗子的情史极丰富。
据说,一年内,他曾更换过三个女友。其中一人是从别的工人身边,活生生地抢了过来。
若非要说他有什么秘招,还真没有,至少比阿伟的招数差太多。不过,他和保安队长关系很好,用的全是权力威吓。
女主管自投罗网,牺牲自己,无非想阿伟进出大门时,目睹张狗子那张脸,看到张狗子,自然会联想到她。
女主管本以为,她对阿伟的恨刻骨铭心。不曾想,才几个月不到,面对这场情变,她内心无波也无澜了。
即使偶尔和阿伟碰面,两人擦肩而过,她也能做到若无其事。光是这一点,便足以成为工厂奇闻,被看热闹的女工津津乐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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